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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無辜徹夜跪回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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宴會結束,眾賓客四下散去。

一陣急雨忽至,宮裏宮外太監丫鬟慌慌張張地收羅桌椅板凳,以及留下的殘羹冷炙。

聖上齊天傲邀著千面顏照等人去宣文殿商議大事,徒留水朵朵和蘭姑兩人。

“來,蘭姑,隨我到清秋殿坐坐罷!”清妃齊雨泠言辭親切,舉止莫不溫柔體貼。望向蘭姑的肚子,良久,笑了句:“昨日我還與二哥打趣,想著千面那樣散漫的人何時才能在男女情愛上修成正果。可今日一瞧,倒是自己多想了,看來再過幾個月千面就要當爹爹了?”剛踏步上前,頭頂一紙油紙傘早先打了上來。蘭姑在清妃的簇擁下去了清秋殿,拂面雨絲劈裏啪啦墜在那油紙傘上,清脆悅耳。

身前兩個宮娥仍舊執著兩個明亮的琉璃寶燈,在前方引路。她們高高綰起的發髻,和著雨絲漸漸隱沒在紅花綠草中。水朵朵定在那裏,依然能夠瞧見清妃微笑的側臉。她知道,蘭姑很討清妃的歡喜。

匆匆回身,驀地望見柳蔭下站著的沐天惹,他紫袍衣的紋理清晰異常。這樣的雨絲,他也沒有人執傘。背影的淡漠如同隔了多年,像漸漸遺忘在深處的劄記。

水朵朵微微側目,向前欲去的步子終究懸空縮回了原地,怔了片刻,轉身往宮外走。

“水姑娘!”身後的一位老婢靜靜地定著她,一手執傘,閑看去,手中還有另外一把傘。近前兩步,伸了過來:“娘娘想請水姑娘去寢殿坐坐?”言語平靜安詳,眉目試探性地掃了兩掃。

水朵朵無可奈何,垂首應了聲“是”。發足即行間,瞥了一眼那柳蔭下的背影。步了大殿,見著皇後沐鳳凰正倚在床榻上閉目養神,手肘處還有一個小方桌,桌上置了若幹深褐色的葡萄。雨露初吐般,十分新鮮。楞了片刻,水朵朵俯身參拜,兩膝跪地,隱隱覺得冰冷。原是剛剛下雨,浸濕了雙膝的衣裙,因而這一跪,感覺也明顯十分。

“民女水朵朵叩見皇後娘娘,皇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!”聽著這音,半醒半醉的皇後睜了睜眸,擡手便拂袖做了一個起的姿勢。見狀,水朵朵斂裙站了起來,剛退了兩步。已聽得面前皇後沈聲說了句:“來,坐在我身邊!”發楞間,沐皇後已起身換了個姿勢。如花柔目顧盼兩眼,一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軟榻。

水朵朵順從地坐了過去,拘謹地坐好。

沐皇後笑了:“以前不曾見你這個樣子,那時候你雖不知禮數,卻可愛得多。”

水朵朵側身點頭道:“皇後娘娘,人總是會長大的!”

沐皇後拂額略略深思,隨之自言自語道:“是啊,人總是會長大的。只可惜,人卻是不變的。”拾起桌上餐盤,將葡萄遞至水朵朵的跟前,“咯,吃葡萄。”

自和沐天惹鬧僵後,再見沐家人,水朵朵心有餘悸。拘謹地撥了葡萄,食指捏著送進嘴裏。“想吃就不要表現得這般拘束,這可真不該是你水朵朵的作風。”說著沐皇後親自塞了葡萄到水朵朵的嘴裏,一言一行甚是親切。

水朵朵不太適應,木訥訥地問:“皇後娘娘找朵朵來是有什麽事?”

沐鳳凰見水朵朵眼角微垂,起初的拘束霎那消失地無影無蹤,言語間顯出幾絲成熟。沐皇後眼角含笑,一雙素手將水朵朵的兩手團團捂住:“朵朵,原本以為,你會成為我的弟妹,可惜……”語氣突然怪異,心頭忽地湧上一口怒火,“我那混帳弟弟,不識好歹。你這樣的好女孩兒,嫁給他還委屈了麽?”

感覺冰涼的雙手被握得暖和了些,水朵朵也未掙脫,只是斂眉低頭,有禮地說:“皇後娘娘的美意朵朵感激不盡,沐將軍為了自己的心上人拒絕聖上,一來可見沐將軍癡情,二來可見沐將軍膽識過人。不能婚嫁於他,是朵朵沒有福氣。”

原就沒有想過自己平日裏學到的應付之言,此時此刻竟能脫口而出,沒有半點結巴。不得不誇獎自己的好定性。

沐皇後覷了身旁兩位年長的女婢,笑了笑,將水朵朵拉住:“你這小丫頭究竟是怎麽了,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樣。本宮來到這裏,每天每時都要面對這些阿諛奉承的表情,你知道有多累麽。朵朵,你怎麽也要這樣對待我?”沐皇後言辭誠懇,聽來也莫不讓人為之感動。稍停了會兒,瞪著水朵朵一言不發。

就在這茶言涼盡的時刻,終於拂袖生起氣來。語氣裏已不是先時的溫柔,而是譏嘲。

“看來世上沒什麽對本宮忠心的人了?”說著一扭頭對身後的女婢道,“怡心,你讓她給我跪到門口去!本宮就不信治不了她這性子了。”說罷拖著曳地衣裙出了寢殿。

水朵朵俯首叩拜,被兩個女婢斥至寢殿外跪著。殿外兩旁掛著的琉璃寶燈在雨夜裏閃閃發亮,紅光映襯在涼涼的地板上,照得四周都有了一絲迷惘。

雨不停歇,靜寂如常,除了宮外的兩個小太監,沒有什麽人。就連剛剛監視的年長的女婢,也收拾著雨具,追趕自己的主子去了。

水朵朵瞅了瞅不遠的重重高宇,內心淒涼了許多。師父千面也不知在何處,怕是不清楚她正在做什麽罷,或者議事完畢在四處尋她,或者早就攜同師娘蘭姑回了府,連她的去處都沒有問過一句。

女人總喜歡胡思亂想,可見,水朵朵也不是小孩子了。

若是以前,她絕不權衡利弊,違背皇後娘娘的命令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實。只可惜,看慣了權利爭奪的陰謀詭計,做慣了尊卑之禮。人也變得遲鈍,變得有顧忌,更變得唯唯諾諾,不如少時那麽天真,那麽鋒芒畢露,不知死活。

“我剛還在想,姐姐將你叫來是做什麽?”背後有個冷冷的聲音想起,步子踏板碎響一陣一陣漸漸清晰,她支撐著地面,仰起頭顱向後傳來的聲音望去,卻在看見黑色長靴上現出的紫色褲影時,頓了半刻,苦笑了聲:“沐將軍是來看朵朵笑話的嗎?”

擡起的左足懸在半空,最後穩穩地落在了地上,仿佛一陣刺眼的光芒灼向她的兩肩,沒來由地顫了顫。

“你師父已經得知你回府的消息,你師娘也隨同回了。你說這個時候還有誰來救你,我姐姐貴為皇後,玉口一開,豈是輕易就能收得回的?所以……”俯身瞅著水朵朵的眼睛,“所以今夜沒有人會來救你,你……若是求我,我便去求姐姐收回成命,你看如何?”

任何人都能聽得出這沐天惹口中的挑釁。

在其他人的眼裏看來,只開口說一個求字並不算難,免除跪地刑罰,實是一件極好的事。可對於剛剛受其誤會的水朵朵。無論如何,都無法接受,一時求饒,便是羞辱。

“一直覺得,人總是會變的。”水朵朵低聲說了句,對此提議並不道明。

“是人都會變的,水朵朵,你不也是嗎?”沐天惹冷冷質問,用力擡著她的下巴。

一片刻的迷惘,她沒有什麽表情,只是櫻桃紅唇仍舊微動:“你說得對,我水朵朵也變了,變得面目全非了,變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。”

淚水掛在眼角,心思有點不明,她也冷笑質問,“沐天惹,你好沒道理,我水朵朵哪裏對不住你了。你與阿妍無緣無份,憑什麽讓我一個人來承擔後果?你就這點本事麽,就這點氣度麽?”

“你胡言亂語什麽,你還敢說阿妍不是你害死的?”突如其來的發狂,沐天惹惡狠狠地捏著她的細頸,“你以為我不知道,你以為我還是當初那個不明事理的小子。”

細頸陣陣錐心的疼痛,心裏涼滋滋的,咳嗽半晌,水朵朵不知緣由地問:“你這話是什麽意思?阿妍……阿妍她怎會是我害死的?”

“什麽意思?水朵朵,你可真會掩飾。我剛剛就給過你機會,可你沒有好好解釋,沒有好好解釋!你還想怎麽蒙我。”

水朵朵很想扭頭,很想忽視那刺人的目光。只可惜被人縛住,竟是雙手都用不上力。掙脫不得,只好冷言冷聲:“我,我不知道你胡說什麽。”

沐天惹惱羞成怒地起身,微微一笑,只餘蒼涼:“水朵朵,你還想撇得一幹二凈麽,當初阿妍死在皇城之外,你是見到的。可你為什麽不救她,還杜撰出一紙書信誆騙她,讓她到死都不覺得我對她失望。呵,你知道冷冰冰地躺在雪地裏,冷冰冰地被人踐踏被人遺忘是什麽感受麽?你說,你告訴我,自己的良心何在?”水朵朵翹著頭顱,遠遠定著他,而她的眼睛裏一片茫然。

跪著怔了許久,她慌張問道:“這……這些也是師娘告訴你的,是她這麽告訴你的麽?呵,可真是個笑話。當初阿妍騙了她,她騙了阿妍,如今她又來騙你。這繞來繞去,只不過是為了報覆我?”

沐天惹搖了搖頭,現出一副譏嘲的神情,冷了許久,才開口說了一句傷人的重話:“水朵朵,你這卑鄙齷齪的陰謀真是讓人惡心!為了殺掉阿妍,不惜……哼,水朵朵,你這個模樣,真是想讓人憐香惜玉都不行。”

他的長靴狠狠地踩過她沒來得及收回的右手,只那麽一瞬,只覺指骨都散架了。唯一清晰體驗到的,只是痛楚傳遍全身,因著十指連心,少不了手臂的麻木酸軟。

以前那樣一個朋友,因誤信她人言,竟變得這般冷酷無情,不可理喻。

“你們兩個好好地看著她,若是逆了皇後娘娘的命令。你們知道是什麽丟腦袋的大罪!”

重話一出,守門的兩個太監頻頻跪倒在地,口裏叫嚷著:“是,奴才遵命。”

水朵朵撐著地面,微微抿了抿蒼白的唇,擡額覷了覷,只瞧見兩太監雙腿懦弱無能地打顫。

沐天惹離了,又是一陣細碎的踏步聲,由近及遠,慢慢消失在了長廊的盡頭。

一夜跪在殿外,一夜望著被拾盡的夜色,一夜風雨不止趣打芭蕉。

真是個漫長的夜晚。

沐皇後於子時回宮,只掃了掃殿外跪著的水朵朵,便匆匆回寢殿了,直到大門緊閉,直到房中女婢悉數退下,直到所有的希望幻滅。

雨後的清晨,草木泥香的氣息,寢殿外煥然一新的盎然綠景。

還有孤寂一人的身影,和漸漸失去知覺的雙腿。

憑著以往的性子,她定然會不顧一切地站起,可不知心裏因著什麽有了一絲猶豫。猶豫半刻又是堅定不移地硬撐著身子立起,即使全身疼痛。即使感染傷寒,也絕不放棄自己的骨氣和尊嚴。

恍惚間聽得寢殿門被打開,恍惚間覺得有人輕輕地挪到了背後,恍惚間聽到了那人的嘆息聲。慢慢豎耳聽去。有聲音傳了過來。

“把她扶起來,讓太醫院抓上幾副藥便送回去!”

有兩人插過她的腋窩將麻木疼痛的兩膝脫離地面,她一聲不吭,咬牙忍著。

即便大夫用剪子從兩膝剪去她的衣裙,她都沒有半點叫喚。再接著便感覺雙膝處一陣灼熱的疼痛,再接著慢慢變涼,再接著疼痛漸漸消失。最後又被人拖著送上了轎子,吱吱呀呀的聲響從宮內傳到宮外。

這其間,每個過程都顯得那麽迅速。來不及扭頭一看,來不及哭泣,來不及回想。

她動了動,用手碰了碰轎子,沈聲喚了句:“停下!”

外面侍衛似乎聽到了水朵朵的喊聲。話音落定,便聽得轎子輕輕放置在地的聲響。

有個侍衛隔著車窗朗聲提示道:“水姑娘,距離大人府邸還有一個時辰!”

“不必了,就到這裏。你們回宮覆命吧!”水朵朵拂開轎簾,吩咐道。

幾個侍衛面面相覷,猶豫地不肯離去。

水朵朵看穿幾人心聲,憋出一個笑來:“你們大可放心,我不會將此事對你們主子透露半句!”

一個帶頭的侍衛眼中一縷疑惑慢慢消散,拱手對水朵朵答謝道:“既然如此,小的們便回宮了!”

水朵朵揚了揚手,舉步望著眼前的綢緞鋪。進得鋪中,挑選了一件稱心如意的衣裙換在了身上。出鋪時,已不見得半點狼狽。

寬大的衣裙遮住了塗滿藥並被白布包裹的雙膝。垂眼看了看,她低聲自言自語:“還是這樣像話點,什麽也看不出來!”

擡腿步下石階,雙膝震動,越覺難忍,猶如被蟲蟻嚙噬。

她從未受過這樣的苦,此是第一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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